极越“非正常死亡”启示录:没有共识的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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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极越高管,夏一平本人出了4000万元。

  对大部分极越员工而言,公司的钱是突然没的。

  11月5日,极越开了一次全员会,CEO夏一平当着全体员工说:“我在公司一天,公司就不会没钱。”直到12月11日下午,员工们才知道自己11月的个税、社保、公积金都没有交上。

  但是对极越职级P9以上的高管而言,极越资金链断裂并不意外。极越每个月最后一个工作日发工资,但在11月,工资没有如期到账。“我们都知道公司出现资金周转困难了。”一位极越高层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

  12月初,外界开始传出极越经营不善的消息。随后,夏一平要求法务部辟谣。直到11日内部信发出后,真相终于揭开——成立三年的极越“原地解散”“断崖式爆雷”。

  不解、不甘、痛心、愤怒等情绪弥漫在极越5000名员工、1.5万名车主和300多家供应商之间。爆雷前,极越全国有20多家交付中心门店正在装修。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独家获悉,截至目前,极越欠款总额为70亿元,其中百度9亿元、吉利26亿元、银行11亿元,其他包括供应商在内的欠款达24亿元。

  “前一天还在和高层讨论计划在12月底的发布会,第二天就原地解散。”极越市场人士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还有极越车主回忆,前一周极越CEO业务顾问赵刚参加了车主活动,“他让我们不要担心,说极越创业即将进入新阶段”。

  背靠吉利、百度两个巨头,极越一出生就有百度Apollo智能驾驶系统加持,还用上了和极氪001同体的浩瀚架构。

  但昔日的光环却成为如今的“枷锁”。极越高层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总结,即便极越成立3年,百度对造车仍然没有清晰的认知、没有和极越达成共识,比如没想清楚,到底要做to B的生意还是要走to C的路线,没有意料到造车是重资产、重投入的生意,面对极越现金流报警时,几次态度不明确。

  而这中间,吉利作为小股东的目的是“跟着喝汤”,并没有干预极越内部管理的诉求。

  最重要的,他们或许还选错了CEO,在CEO决策出现失误时“不做干预”。

  多方加持下,极越的“非正常死亡”一步步发生。

  夏一平资金在海外,难救“近火”

  11月底,极越向百度、吉利两位大股东多次预告,公司资金短缺,需要股东“支援”。

  同期,三方董事讨论的次数开始变多,从每季度一次、每月一次的频率提高到一周数次,讨论的核心问题是——百度、吉利作为股东是否会继续投资极越。“但双方股东代表都在念各自法务写的讲稿,没有形成任何结论。”当时做会议记录的工作人员称。

  百度态度松动于11月25日。那天,三方董事再次开会讨论最后的融资方案,百度方给出的方案是1:1配资,即极越需要寻找除百度以外的其他投资者。“对方给多少,百度给多少。”一位参会的知情人士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

  吉利作为第二股东,觉得自己可以“拉极越一把”,但是不能接受1:1配资,理由是百度是极越大股东,持有84%投票权。“按照1:1配资,对吉利并不公平。”知情人士说。

  据另一位极越高管转引夏一平在内部同步的情况,最后夏一平决定自己出资300万美元,百度按照协议方案,配资约2100万元人民币。

  该高管称,夏一平的资金都在海外,12月6日,他开始操作从海外账户转钱,直到12月12日晚,夏一平的大额美元才打到公司海外账户上。而截至发稿,百度的2100万人民币未到账。吉利没有参加这一轮配资。

  “要给员工缴足五险一金,每个月的支出至少一亿元。”接近极越财务的知情人士称。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从多位核心信源处获悉,有媒体称百度想给极越投资30亿元的消息“并不存在”。30亿元,是10月极越管理层认为公司能缓解短期资金缺口的最低限额。“百度的要求是在吉利10亿、外部投资者10亿的情况下,才愿意配资10亿。”关键信源称。

  理想状态下,极越的现金流如果要处于正常水平,能依靠的“来钱”路径就是两条——卖车、融资。前者靠百度的品牌光环,后者靠百度的资金输血,这些都和百度相关。但在2024年,百度都很难做到。

  第一道裂缝:造车资质

  如今,百度梦碎造车。但在造车伊始,百度和极越曾有过一段浓情蜜意的时光。

  起初,百度创始人李彦宏的想法类似华为,做to B业务,扮演好汽车业“送水人角色”。从2017年开始,百度阿波罗自动驾驶系统的合作对象包括奇瑞、北汽、长安等,还于2017年3月投资蔚来,又三次投资威马。

  “但百度认为传统车企转身太慢,蔚小理又坚持自研不合作,欧洲车企沟通流程又太慢,很难找到车企和百度深度合作。”一位车企高层表示。

  2021年1月11日,蔚小理股价疯涨一年后,百度官宣正式造车。3月,极越的前身集度正式诞生。

  与投入100亿美元、全链条亲力亲为的小米不同,百度拉来了吉利合作。

  2020年,吉利新能源一年才卖了6.81万辆,急待转型。当时的吉利奉行“多生孩子好打架”策略,在历时4年研发的浩瀚SEA架构基础上,多一个品牌来摊薄研发成本对吉利来说“不算坏事”。百度有技术,吉利有制造、供应链,一拍即合。

  集度成立时,百度和吉利分别持股55%和45%,夏一平出任公司CEO。另据极越高管,夏一平本人出了4000万元。

  “早期,李彦宏又给钱,又给自由,还让整个Apollo团队为这家公司赋能。”在创立初期加入极越的人士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那时的极越在上海虹桥天地办公,李彦宏非常重视极越,他会专程飞到上海,给极越所有员工开会、打气,在极越01这款车的重要时间节点做评审。

  早期,集度的技术进展也由李彦宏亲自宣布。

  2021年12月的百度AI开发者大会上,李彦宏披露,集度汽车机器人(20.690. 0.00. 0.00%)已经拥有L4级别自动驾驶能力,并计划2022年上半年发布首款汽车机器人概念车,于2023年实现量产交付。

  经过近两年的热恋期,集度和百度出现第一道裂痕——造车资质。

  知情人士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2023年年初,集度曾考虑用三种方式拿下造车资质:一,“小米怎么拿,集度怎么拿”;二,集度总部于2023年1月在武汉光谷落户,通过当地相关部门拿下资质;最后一条路是通过吉利,“借用吉利的资质,股权的事放到境外去处理”。

  据内部人士回忆,彼时国家对新势力造车的生产资质已经收紧,内部就获取“生产资质”的重要性和大环境的严峻提醒夏一平早点准备,但夏一平并不在意。

  最终,小米比集度抢先拿到造车资质,集度不得已用了吉利的牌照。

  2023年8月,“集度汽车”改名为“极越汽车”,首款车型正式命名为极越01.百度与吉利也调整了合作模式,成立了杭州极与越汽车科技有限公司,吉利控股65%,百度控股35%。

  “资质问题对极越造车的影响远大于友商。”极越数字化产品经理说。

  他回顾,改名的两个半月后,极越01就开启大定,而这两个半月对营销而言实在太短,“两个半月时间根本无法让一个新品牌引爆市场”。同时,原本集度塑造的智能化形象吸引了一批粉丝预订,但因为事发突然,担心极越汽车永远无法上市而选择不再下单的预定车主大量流失。

  但当时百度仍对集度抱有信心。极越获得的最近一笔融资是在2023年第四季度,这是一笔未公开融资。当时,极越拿到了2.5亿美元的C轮融资,其中百度出资6.5亿人民币。

  “看似猛药,实则毒药”

  按照极越过往的融资经历,在2023年四季度拿到百度投资后,短时间再拿到融资的可能性较小。之后几个月,卖车成为极越唯一“来钱”的方式。

  今年上半年,极越只有极越01在售。这款车于2023年11月上市,对标特斯拉Model Y,起售价比后者低一万多元,为24.99万元。

  “价格战”是贯穿2023年,瞄准特斯拉的新势力更是相互厮杀。同年6月,同样对标Model Y、以智驾为标签的小鹏G6上市,起售价比极越01便宜4万元。而几乎最早提出对标Model Y的飞凡R7当时起售价比极越01便宜6万元。

  高定价影响了极越01的销量。今年前4个月,极越销量一直处于低迷状态,最高是3月,仅达511辆。

  “之所以定价过高,来源于夏一平的自信。”一位极越员工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

  夏一平是早期的特斯拉Model X车主,他认为,“极越首款量产车产品定义接近Model X,但价格和Model Y相近,就能成。”一位接近夏一平的极越人士说,“但他却完全没有考虑到极越存在品牌力不足的核心问题,对市场营销缺乏常识。”

  因销量不佳,极越01上市一个月后官宣降价3万元。

  “21.99万元的起售价,已经贴着成本价了。”一位极越高层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该高层称,极越01实际上和极氪001共用一样的底盘,外加百度的智驾、座舱,该车本身的制造成本就不低,加上没有规模效应,“降价后,没有任何利润可言”。

  5月,极越财务发出预警,夏一平单独去找了百度、吉利沟通,需要吉利和百度给予更长的账期,优先给外部供应商结账、给员工发工资。当时吉利、百度高层默许了这一决议。

  但同时极越也清楚,拖欠账款是不可持续的方式,提升销量才是唯一的出路。

  为了提升销量,极越上“猛药”。

  7月,极越官方推出限时购车政策,极越01 MAX版本优惠1.5万元、MAX长续航版本限时优惠2万。在7月31日前锁单,用户还可以享受限时保险补贴8000元、置换补贴限时尾款达1万元,同时用户可享受5年0息服务——0首付、月供低至3665元。

  有车主回忆自己当时实际仅花了17万元就买到了一台极越01.

  这一剂猛药对销量的提升立竿见影。7月,极越的销量环比提升近1.5倍,达1143辆。

  “车本身的成本就不低,如果算上每台车的营销、佣金、店端等各方面投入,每卖一台极越01.极越要亏近10万元。卖得越多,只会加速亏损。如此一来,就变成了死亡螺旋。”上述人士称。

  靠卖车的钱、账上的现金流依然不够偿还供应商端、银行端的欠款。

  几位极越高管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极越时任CFO刘吉宁很早便意识到这一点。早在今年1月,一次直播后,高管们聚在一起吃夜宵,刘吉宁提醒夏一平“赶紧找钱”。今年9月,一次内部会议中,刘吉宁与夏一平矛盾爆发。

  据知情人士回忆,刘吉宁在那次会上说:“任何车企的CFO都无法忍受卖一辆车付出那么大代价。”他认为,有毛利率地卖出2000辆车比负毛利卖3000辆车好。

  但夏一平不认可,他只关心销量这一个指标,声称刘吉宁“财务干预业务”。两人意见不合,9月底,刘吉宁主动提出离职,他在飞书上的签名是“没能力就下课”。

  夏一平的坚持和他的职业烙印有关。“制造业讲成本控制,而互联网的玩法讲的是GMV(商品交易总额)、用户体验和流量。”有长期观察互联网造车的分析人士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

  当刘吉宁离开后,夏一平再无流血卖车的阻力。为了卖车,技术出身的他,更加“玩命营销”。

  活在“信息茧房”的百度

  集度改名成极越后,营销被夏一平认为是公司最大的短板。

  极越的营销团队一年内变动频繁。有接近极越的人士告诉记者,在极越01上市前,极越只有COO罗岗负责营销和销售,夏一平主要负责项目采购。

  今年1月,夏一平发了一封内部信,“为更高效执行推进整合营销以赢得2024”,他将亲自负责用户发展(UD)团队。

  从技术转型做营销,夏一平展示了他勤奋又严苛的一面。

  从6月开始,夏一平的短视频几乎保持了日更,最长一次直播达18个小时。营销审批,他也亲力亲为,“对于整车的毛利他不太关注,但基本上每一个营销活动费用都需要通过他的审批。”一位市场人士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

  多位员工证实,极越发布会预算不高,发布会场地不是在极越的上海总部就是跟百度借场地,“公司S级别现场花费不超过20万元(含税)。”夏一平希望员工可以“打两份工”,“跟广告公司不需要签署年框合作协议,自己学会了就不用请他们了。”

  另一位极越高层也表示极越初期是“富二代创业”,但他认为这个出身害了集度——极越的问题看似是营销,实质是产品定义。

  “别的创业公司花钱谨慎,打造产品需要各种调研”,比如理想汽车2016年造车的启动资金仅仅有7.5亿元,李想当时的规划是生产两台车——满足城市1~2人短途出行的SEV和满足家庭用户长途出行的SUV,2017年做完用户调研、看到SEV的定位已经从面向个人消费者转为面向共享租赁,公司叫停了SEV这个项目。

  极越3年前成立时,启动资金是30亿元。极越的心态是,“我爸有钱,先拿钱练手”,没有经过合理的市场用户调研,再确定目标人群到底需要一台什么样的车,上述人士说。

  另一位极越中层说,极越并不需要从0到1自研造车,有百度智驾技术的加持和吉利造车技术为依靠,造出一台好车并不是难事,夏一平最重要的工作是做好产品定义。

  夏一平崇尚互联网扁平化管理,他在极越上海总部的办公室是开放式的,员工可以直接找他提意见和建议。CEO和多位早期团队成员都来源于互联网项目——摩拜,“产品定义都要由他亲自决定”。

  大连屏、半幅方向盘、屏幕挂挡、取消转向灯和雨刷等富有争议的产品定义都是由夏一平敲板决定的,没有制衡。也有员工认为,极越01一些过分激进的造车理念是为了圆“李彦宏汽车机器人的梦”。

  为什么出钱最多、话语权最大的百度在关键节点没有干预?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将这个问题抛给一名极越的高层。

  他回答道:因为夏一平每个月都会和李彦宏进行one-one单线汇报,“这中间会形成信息的不对称。其他成员会默认极越的关键决议和百度高层直接对即可,董事会只是走一个形式、过场。”

  百度不明确表态,造车游戏进入倒计时

  2024年,极越花钱的地方很多,涉及01上市后的各项供应商费用的款项、07上市相关费用,以及明年一季度要上市的改款车型研发,所以,2023年年底,极越给百度提报了70亿元预计亏损额度。其中,研发、市场营销、行政费用分别是30亿元、30亿元和10亿元。

  百度就是否投资极越,无论是在董事会的表现,还是在公开场合的表现都很模棱两可。

  有接近夏一平的内部人士还回忆,今年7月,夏一平撮合双方股东进行过一次会谈。百度集团董事长李彦宏、吉利集团董事长李书福双方见面,吉利控股COO戴庆、百度前CFO罗戎陪同,没有带夏一平。

  知情人士回忆称,当时李书福问过李彦宏,到底想如何处理极越。李彦宏表现得很犹豫。

  李书福当时给李彦宏的劝诫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将来如果要退出这个业务,也需要让这家公司有一定价值、有人愿意接盘之后再退出,不能不了了之。”

  10月,百度开始进行干部轮岗,卸任,何俊杰接任代理CFO。同时,何俊杰也成为了极越董事长。

  11月,极越拖欠吉利的账款已经超过20亿元。知情人士回应称,当时吉利已经有意放慢极越车型的交付速度。中旬,何俊杰特地飞到了杭州去见了戴庆。

  双方探讨的核心主题之一是极越是否需要有自己的独立工厂。何俊杰也明确向吉利表示,百度会坚定投资极越这一项目。当时戴庆也想把极越作为自己在内部的业绩,给到了极越很大的支持,比如11月继续延后极越拖欠吉利的造车款等。

  但百度的投资款终究没有到账。而即便极越想要找外部投资者,也同样绕不开百度。

  一位外部投资机构人士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分享了战略投资者投资极越的思路:大的战略投资者要投资,“诉求大部分都是朝着能控制这家公司方向去的”。从当前极越的两大股东——百度、吉利来看,吉利虽然是二股东,但地位不可替代。“因为极越整车制造相关的技术、资质等都和吉利强绑定。”

  如此一来,战略投资者的目标就得朝大股东百度的股份入手,但这一步的顾忌也不少。

  上述人士称,“一是百度不会轻易将控制权转给其他外部投资者,二是我们更看百度是否会注资。这是一场关乎信心的游戏,大股东需要先表态,坚定认为能成功,我们才会决定是否入局。”

  三年前,百度趁着资本风口而来,如今,极越又因为烧不起钱而死去。

  百度入局自动驾驶赛道已经十一年。而走到近两年,华为、小鹏的光芒似乎掩盖住了百度的声量,百度却除了萝卜快跑外无一能拿得出手的产品。

  有长期观察百度的人士对记者表示,百度之前靠搜索引擎垄断,赚钱太容易,但“造车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要尊重周期,尊重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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