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企业怎么度过失落期?
在细尾真央眼里,日子还好过的时候,就是改革的时候。
记住,这世界还有人,关心你,在乎你,理解你。
6月底,刚刚出梅,骄阳似火。
此时到日本参访,一是看看日本的变化,二是想问问日本的企业家,怎么度过失落的三十年?
(图源:pixabay)
参观了京都的岛津、京瓷、西阵织三家企业,三家都是百年老店,分别是医疗、科技、制造。三家各有自己的特点,但最后得出的结论居然相近。
带着两个问题:
他们是怎么经历千百年周期跌宕的?
失落的三十年是怎么熬过去的?
跟随风口走,提供社会最需要的产品
走过一条窄窄的街道,简单的建筑夹杂的翠绿的草坪,这里就是京都近代工业的原点,岛津制作所总部。
(岛津制作所总部)
1868年,岛津源藏处于困惑之中。他的父亲有一份家业可供传承,制作和维修佛教用具,自给自足日子过得不错。
很快,风向变化。
1853年美国黑船打开了日本国门,迎来了明治维新的动荡时代,发生了大政奉还等一系列事件。为了与西方接轨,执政者越来越重视教育和科技,在全国普及义务教育,开办了8所公立大学、256所中学、430080所小学,还设立了发展工商业的劝业场,新兴产业如火如荼,而传统的佛教用具订单节节下降。
到底要不要传承家业?
以往制造和修理佛教器具,也需要放大镜和制作铁器的手艺,岛津源藏内心的科技火苗被点燃,他开始频繁出入舍密局,结识了德国等国的科学家,从工匠转身成为科研仪器修理人和制作人。
当时京都就有一位叫原田的人关注到,有个频繁出入舍密局的铁匠,看到机械眼睛会放光,听外国老师讲话声怕遗漏一句,当然,这位铁匠就是源藏。
(第一代岛津源藏 图片来源:岛津实验器材)
舍密局明治维新期间开设的物理、化学等专门学习西方科技的学校,也进行药品鉴定和温泉分析等。舍密是荷兰语化学(chemie)的音译,是日本向西方学习的兰学的一种。
总觉得这位岛津源藏原本就是不错的手艺人,应该属于能工巧匠那一类的。
有两个例子。1877年公司刚成立两年,就接到京都府制作载人氢气球的任务,在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想尽方法,最后成功了,成为日本第一个放飞氢气球的公司。现在这幅图像还挂在陈列馆的墙上。
还有一个证据就是他的儿子第二代岛津源藏是个相当成功的发明家,被称为日本的爱迪生。
在岛津初创期,日本的理化教学器械领域一片空白,岛津源藏两条腿走路,在舍密局学习西方科技,同时接订单维修西方进口仪器的同时逐渐有了自己的订单。这可以说是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进口替代。
1882年,岛津发行登载了约110件物理器械的《理化器械目录表》,在另一条赛道上跑到了极致。
岛津显然是个相当西化、痴迷于科技的日本人,他的儿子青出于蓝,既痴迷于西方科技,还成为著名的发明家,加固了岛津制作所的地基。
1894年,岛津梅次郎继续父亲之名,成为第二代岛津源藏,他只接受过一年半的教育,并不妨碍他受到广泛的尊重,一生共获得178项专利,研发出很多对日本助力甚大的科学仪器。
到现在,岛津陈列馆还停着一辆一百多年前的新能源车,最高时速60公里,第二代岛津源藏开着这辆车从公司到家招摇过市,让人追捧。
这款从美国进口的“底特律号”电动汽车,体型小巧,岛津源藏装上了岛津制作所自己生产的GS蓄电池。
挑战完新能源车和蓄电池,二代岛津源藏将目光转向X光。
成为岛津掌舵人之后仅1年,1895年二代岛津源就成功拍摄出第一张X光照片,随后开始将教育用的X设备商业化。
(百年前的岛津第一代X光机)
从明治中期开始,日本产业突飞猛进,机械设备迅速从手动转换到电动。
无线通信、铁路、剧场、电影院的出现,让日本对电气化设备产生爆炸性的需求。蓄电池作为无可或缺基础设施,需求量更是呈指数级增长。
当时日本的蓄电池,大多需要进口,源藏看到机会,开始参考外国的产品来制造蓄电池。
1897年,他制造完成了容量为10安培的涂膏式铅蓄电池。这就是日本生产的开端。
以蓄电池的生产制造为基础,1920年岛津又发明了反应铅粉制造法,进而制造出了电池动力运输机。
到现在为止,日本的X光机、新能源车、蓄电池等等,多多少少都跟岛津有着关联。
传承岛津科研精神的一个经典是,公司一个普通研究员获得了诺贝尔化学奖。
2002年,岛津生命科学实验室的助理经理田中耕一爆冷获奖,年仅43岁。这位诺奖得主没有硕士博士文凭,只是发表了含金量高的论文,以至得到获奖信息时以为被人整蛊。
(田中耕一获2002年诺贝尔化学奖 图源:网络)
获奖后资源众多,田中耕一却选择继续低调耕耘,墙上一堆照片里,他只有小小一张,这很岛津。
2011年田中研究小组开发出高敏感度血液检测方法,通过一滴血有效辨识出有阿尔兹海默症风险的人。这是田中埋头苦干的又一重大成就。
在岛津医疗仪器部门,给我们介绍的人热情四溢,手脚并用,透露出一股强烈的自豪感。
岛津总部门口管理严格,不让人参观。
但他们却一再对外宣传,门口的绿地和植被。
这些植被有什么特殊?
8000平米的“岛津森林”,蕴含着不少留存千年的种子,培育出来的植物。
其实,岛津人很以传统的平安京时代的传承者自居,有使命感。他们的表现形式是对现代科技的狂热。
小小的手工作坊,照样可以国际化
在京都,我还参观了传统织锦作坊西阵织。
小街上进入一个小小的线条简洁门脸,这就是蜚声世界的西阵织总部。
(西阵织总部)
西阵织让我大感意外。
第一个意外是,如此国际化的企业,却是一家20多人的小作坊。
在一楼参观了织物,织锦总是透着一股子华贵,金银灰,云霞灿烂,以前主要用在和服的腰。手袋、和服上的装饰,极尽绚烂。
(图源:网络)
店员漂漂亮亮,穿着黑色、白色套装,化着精细妆容,皮肤好到发光,在简洁的插花中站立。
见到“漂亮”的店员(男孩子)之后,再见到热情洋溢介绍公司的前任董事长细尾真央(又译细尾真生)先生,反差巨大。
细尾先生朴实得像个工地上的搬砖工,完全不敢相信,他是奢侈品的生产者、是全球奢侈品店的供应商。
正是这位朴实的老人,带领西阵织打入国际奢侈品界,让曾经垂暮的西阵织,有了新的生存空间。
(前任董事长细尾真央)
织锦技术公元五世纪引入日本,hosoo(细尾)作坊在京都传承了三百多年,一直为皇室、贵族织锦,直到1982年前,都处于不愁吃穿的黄金时代。
不愁卖,根本不愁卖。有一个专门名词叫“夹嘎万”,意思是织机响一声就有一万日元。
细尾真央接班时正好卡在1982年,西阵织由盛转衰的时间点上。
他曾在米兰工作过四年,继承家业时提出要求,只有家族愿意走国际化之路他才回来接班,否则就继续在米兰呆着。
他的要求被父亲批准,但根本实现不了,家族内部一致反对,也是,谁会在日子好过时搞什么国际化、搞什么革新?
80年代后,日本穿高端和服的人越来越少。十年不到,公司收入只有原先的10%,眼看就要破产,此时国际化成了救命稻草,不出国门就没有出路。
万般无奈,细尾真央拿出在米兰工作四年的底气,求生国际化。
2006 年,他在巴黎举办的“Maison et Objet”国际贸易博览会上展出了由西阵纺织品制成的沙发和挂毯,自己端着牌子站了整整四天,人们纷纷感叹织品的美丽,然而,没有人愿意为此买单。
努力忙活了4天,没有一张订单,结果是灾难性的。
人们不选择西阵织的理由是,不合适,不值得。
日本和服腰带的宽幅只有32厘米,做任何其他产品都太窄了。小作坊的手工模式,导致西阵织出品价格过于昂贵,适应不了大规模生产,有人建议他们在价格上减去一个零,研发批量生产。
细尾真央觉得低价竞争将丧失西阵织的精华,梦想会被踩在地上,进入糊口生意。
所以,他坚决捍卫高端纺织的梦想,并且,不顾传统的反对声,开始从窄幅到宽幅的革新。
2008年是他们的好运开始之年,当时细尾在法国卢浮宫国立装饰艺术博物馆举办的日本关西设计展上展出了一条腰带,第二年,他们在纽约遇到沉迷于西阵织之美的国际知名建筑师彼得·马里诺,委托开发一种宽幅的纺织品。
他们把32厘米的织品用来生产坐垫,花了一年时间生产出了150厘米宽的织品。此后的故事如同开挂人生,爽文电影。
现在,工坊已经交给了细尾先生的儿子细尾真孝,团队没有扩张,但走向了艺术、时尚和室内装饰。跟法拉利、香奈儿等品牌合作,西阵织工艺闪耀在沙发上、壁纸上、包包上、舞台上。
细尾真央说,“当事情进展顺利时,就该考虑下一步行动了”,“我认为当你认为可以保持现状时,衰退就会开始。就是这样”。
在细尾真央眼里,日子还好过的时候,就是改革的时候。
现在,他们开设了古染研究所,睡衣上的白色、米色、蓝色、紫色,颜色全部来自于天然植物。以前知道紫色珍贵,无论是唐朝还是古罗马,紫色都来自于海洋。西阵织的紫色来自于植物紫草,中国也有很多。
没有HOSOO的国际化,就没有西阵织这样的日本文化全球化,他们给日本高端品牌赢得了一席之地。
没有对传统文化的开放与革新,西阵织就不可能打入全球奢侈品产业链。
墙上光影绽放,讲着最美的故事,而身边的细尾董事长,就像是从300年前穿越过来的人。
上世纪8、90年代,是日本企业国际化的大拓展期。正是在这个时代,岛津也完成了国际化布局。
1989年,收购英国的分析仪器制造商Kratos公司;1994年,在澳大利亚设立制造公司,构筑了日本、欧洲、美国、亚洲和大洋洲的四大开发机构体制,
当时,跟西阵织一样,日本很多企业坚持高端定位,坚定的卖掉不具备技术和成本优势的中下游企业如夏普等,在海外再造了一个日本。
与此同时,一些打优质低价之路的国际化企业也应运而生,代表企业是无印良品、优衣库,日本的消费降级体现在百元店盛行。
国际化与坚持高端技术是日本经济度过险滩的法宝,加上小泉、安倍等市场派政治家的支持,让他们迎来了另一个周期。
很感慨,似乎是逻辑悖论。
岛津、HOSOO这些热爱传统文化的企业,最终因为国际化,获得新生。
京瓷的敬天爱人和感恩
京瓷,是活着的稻盛和夫,处处都是稻盛先生的影子,仿佛稻盛先生没有过世,仿佛一切不曾改变。
稻盛先生的办公室被照模照样的搬到陈列馆,桌上的资料、放大镜,好像刚被放下;墙上有他年轻时代跟球员一起的合影,西乡隆盛的“敬天爱人”默默守卫着稻盛和夫的精神家园。
稻盛先生的书柜里,有一些他人送的小礼物和一些技术书,没有一件奢侈品,
学习敬天爱人,是京瓷员工每天早会的头等大事。询问京瓷人介绍者,在经济不好、心情不好怎么办?
他站在写着感谢两字的稻盛像旁说,活着,就要感谢啊。我应和了一句,活着就要感恩。他深深的点头,连眼眶都有点湿润了。
再问,如果同事之间有情绪怎么办?他脸上的纹路都舒展开了,哈哈,那就在喝酒的晚上解决吧。
在京瓷,印象深的不是技术,不是精益求精,这件事已经是标配,印象深刻的是敬天爱人。解决了根本,也就解决了很多产品上的疑惑。
分手时,双方不停挥手,一直到看不见彼此。
人离开了京瓷,“敬天爱人”再也离不开了。